〈光影之上〉是非常久以前的作品,約莫是五年前、我高二的時候。
我家附近的陸橋突然在眼前浮現、還有早就已經被剷平的向日葵園。漠晴就現身了。
已經忘記當初是為了什麼而動筆寫起漠晴的故事,或許真的是為了一兩個模糊的畫面。
我只記得我在三天內將兩千字的底稿,一路飆飆飆到八千字再準備收稿,邊寫邊哭,
最後漠晴死掉了,我想我哭得比漠晴還要慘烈,我知道,只有漠晴死了、只有漠晴和不斷睡去又清醒的抑鬱一同死去,我才有辦法活下來。我其實從未搞清楚為什麼漠晴要死去,也許哭是因為我選擇讓漠晴死去,活生生殺了一個人一般。
大一的暑假我有考慮過要不要改寫一次結局,後來放棄了,除了當時的文筆慘不忍睹外,我知道,
漠晴對我來說,死了比活著痛快。
(雖然貼是貼出來了,但是我並沒有重新再看一次的勇氣,就這樣吧)
漠晴。柳漠晴。
很好聽的名字。
她笑,好像永遠都在笑。
她哭,比人魚的眼淚還晶瑩。
她是這樣問的,「你快樂嗎?」
衣服是碎花她最愛的洋裝,踩著她的步伐轉個圈,用著她軟軟的聲音。
在光和影交錯的陸橋上。
記憶,到這裡中止。
******
你永遠都不會忘記,初見漠晴那一天。
這是一個很庸俗的開頭,就像每一本青春校園言情小說一樣。
新生訓練、開學、女孩。就這麼庸俗。然後,漠晴。一切開始不平凡了起來,自她的笑容啟動。
新生訓練。你很早就到學校了,沒有理由,因為莫名奇妙的早起。照理來說這時間不會有人這麼早到學校,所以你一個人漫步在教學大樓,找著應該是屬於你的班級。沒有特別的情緒,別人總說你是一個太淡漠的人,是啊,你是。而且別人怎麼說是別人的事,沒差。
「一年十班……應該是這裡吧……」對著光影你有些發楞。你有些訝異,教室裡已經有人了,女生,坐在椅子上靜靜的看書。早晨的日光光微微灑落,有些刺眼你看不清那女生的臉龐,太眩目了。
這是一幅很美好的場景,空蕩蕩的教室、傾落的日光、獨自一人的寂寞、和滿溢在空中化不去的憂愁。憂愁。不曉得是少女的氣質讓你在那一瞬間迷惑了理智,或者只是光與影的傾斜造就了這幅美好,你感覺到少女有一種,很溫柔、很溫柔的憂愁。
卻又在剎那間恢復了理智,你發覺自己這樣一直站在門口也不是辦法。門只是輕輕闔上,你推開。半刻意半隨性,你坐在女孩左後方。那角度你清楚的看見了女孩。棕色的粗框眼鏡、單眼皮,長相……普通。書皮是綠色的,黑色的字體伸展,是一本詩集。
她很安靜,動作很輕,若不是他就在妳眼前,你或許會覺得一切都只是海市蜃樓而已,那女孩有種美好到虛幻的氣質在。虛幻,就像不真實存在一樣,隨時都會消逝。
“What’s in a name?”隱約,你好像聽到這句話。
“That which we call a rose by any other name would smell as sweet.”於是你回答。William Shakespeare Romeo & Juliette裡面的名言。茱麗葉希望羅密歐放棄他的姓氏。
「我在自言自語,不好意思……」女孩回頭,帶著一點點尷尬。你看進了她的雙眼,很澄澈。
「沒關係,我也在自言自語。」你回答,然後女孩笑了。很有氣質、很有禮貌的笑。
「漠晴,我叫柳漠晴。」真的是很單純、很可愛的一個女孩子。
「晴煙漠漠柳毿毿。」
「斷腸春色在江南。」你可以感覺到她的嘴角上揚。但看見她微笑的瞬間你不知道要說什麼、該接什麼,恰巧她也把視線再度放回詩集上面免於你的困窘。
你從你的背包裡面拿出實察板和鉛筆,幾乎是失控一般描繪女孩在日光傾落之下的身影。
畫完了,不知道幾個分秒流逝,教室裡面早就已經坐滿了你未來的同學,台前還有兩個輔導學長姊。
很輕鬆愉快的打招呼,卻掩蓋不了他們的緊張,台下一片靜默。尷尬瀰漫。
「期待!」軟軟的聲音打破了這種尷尬,女孩的笑容好像剛剛的尷尬都不存在一樣。是漠晴。
剛剛輔導學姊好像是問期不期待高中生活吧?算了不重要。
你沒有很專心地在聽輔導學長姊講什麼,只是在看,漠晴。感覺她是一個很奇怪的女生,你覺得。
之後,班導師走了進來。睡眼惺忪、教數學、姓陳、矮……更正,不高。更之後,選幹部。坐在角落的一個男生自願當班長;副班長,正有人舉手自願,一片靜默,貌似沒有人還有意願了,接著故事轉折,一隻手舉起。漠晴。
「那妳們自我介紹好了,那個妳先。」原本先舉手的女生站起來,有點害羞。
「妳叫什麼?」班導有些慵懶,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完全不想管。
你手撐著下巴,沉默。桌上依然是你在半失控之下繪出的漠晴。
為什麼說失控?因為你很少有這般強烈的情緒。從第一眼看見教室裡的少女,你的心底就有一個奇怪的思緒在發酵,
因為當你站在教室門口的時候,中原標準時間上午六點五十四分。哪個神經病會這麼早到學校?就你而已。當下你的想法除了她也是神經病之外,就沒了。
思緒及此,漠晴被班導點起來。
「哈囉,我叫漠晴。」起身,漠晴給的是很甜美的笑容,沒有羞怯,很大方。甚至向大家揮手。
搞什麼?出來選議員嗎?
「妳喜歡什麼科目?」班導問,坐在椅上,用著很睏倦的表情和語調。
「國文。」連說話時都帶著淺淺的笑,很溫柔、很好看。
「媽的我教數學不要跟我說全班都社會組的。」你想班導真的很想睡,口出穢言的瞬間完全沒有猶豫。
漠晴還是笑。真心覺得天塌下來她第一件事情還是笑。
最後,二十七票比個位數票,漠晴,以後的副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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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晴是一種病毒,一開始你不以為意,到最後你才發現她已經入侵你每一個細胞。
實際上的漠晴跟你一開始覺得的不一樣,她很熱情、她很活潑、她很負責任,她也有很多令你驚奇的點。
換個更貼切的說法應該是,她本身就是一個很令人出乎意料的人。
順帶一提,因為她是副班長,所以被取了一個很可愛的綽號──小副。
「小副!」每節下課,幾乎都有人在喊她。永遠閒不下來,所以你也幾乎沒有機會和她搭話。
你是想的,自從新生訓練的第一天奇妙的相遇之後你就想找機會與他搭話。
即便你的座位與她的座位那麼相近,仍舊沒有機會。
「小副妳是不是很喜歡羅密歐與茱麗葉?」她的一個很好的朋友這樣問她。下課時間,她的好朋友站在她前面。叫什麼名字去了?好像叫江紫瓊吧。
「對啊,妳怎麼知道?」在漠晴桌上的還是那本詩集。
突然,江紫瓊的視線與你對上。她皺起眉頭,表情充分地告訴你她不喜歡你。無所謂,沒差啊。
「廢話,妳幾乎每一本筆記本上都有那句名言,什麼玫瑰的。」江紫瓊收回她的視線和不屑,把視線轉回漠晴身上。
「什麼什麼玫瑰啊,」漠晴笑開了,「問這幹麻啊?」
「羅密歐與茱麗葉不是有在法國公演過嗎?妳有沒有影片?我小堂妹想看。」江紫瓊的手撐著下巴抵在漠晴的桌上。神奇煞是苦惱。
「我沒有,不過我有我國中同學燒給我的全部出現過的音樂,有點斷斷續續就是了。」漠晴學著江紫瓊的動作,笑容很美,就跟往常一樣。其實漠晴稱不上漂亮,但你總覺得,她有一種魔力,吸引你往下陷,而且令你無法自拔。
「欸,老兄,其實你暗戀漠晴很久了吧!」一個重量壓在你肩上。是你上高中來,第一個比較認識的同學。浩君。
「你有沒有被白眼過?」你翻了個白眼給他,懶得有表情。
浩君是足球校隊的前鋒,就是在陽光之揮汗廣受女孩子歡迎的那種人。跟你完全不同。
跟浩君的認識非常奇妙,一開始他會與你搭話純粹是體育課打籃球的時候你狠狠地蓋了他一個火鍋,而你要上籃的時候他以他身為足球隊前鋒的實力狠狠地賞了你手上的球一計頭鎚。
從此之後他有時便會過來跟你搭話,或許是覺得你有趣吧。
但真正熟起來是偶然發現他安靜的嗜好,浩君說他喜歡讀書、他喜歡音樂、他喜歡繪畫遠勝於他喜歡足球,只是啊只是啊,他被眾人的眼光給禁錮了、給囚禁了、逃不出來。
你在他眼中發現了他的孤寂,他看起來與誰都好,卻……沒有深交的朋友。
「所以你是喜歡紫瓊囉?那太好了。」浩君帶著他永遠燦爛的笑容看著你,「我們一起加油吧!」
你瞬間是有點傻眼了,浩君的意思是……他對漠晴……
上課鐘響了,漠晴站到講台前管秩序,浩君、紫瓊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了。
那瞬間的你,是無法反應的。
之後,浩君對漠晴算是展開了強烈的攻勢吧,那種連旁人一看就會瞬間明白的攻勢。
而漠晴,好像也不討厭吧,至少沒有拒絕就是了。
浩君好像很高興,但漠晴……不是對每個人都很好嗎?
你的生活開始起了變化,是在浩君大動作追求漠晴的兩個星期之後,而且再也回不來了……
******
浩君已經連續一個星期都很沒有精神了,幾乎什麼話都不說,行屍走肉。
聽說連球隊假日固定的練球也沒有去。
怪的還有漠晴,變得很好動,上課發言和跟老師開玩笑的次數變多了,
有時卻意外的沉默。
還有紫瓊開始找你講話了,但你聽得出來她的言語裡面有一點試探性,想打聽關於浩君跟漠晴的事。
「欸,老兄,待會放學先不要走。」最後一節下課,你在思考,一雙手掌突然拍在你桌上,是浩君。你對上的是非常沒有精神的眼和沒有表情的無奈。
你不懂浩君要幹麻。你家住得近,稍微留晚一點是沒關係,騎腳踏車回你家不消幾分鐘。
放學之後,你依約留下來,你沒有好的預感,關於浩君想跟你說什麼。
你隱約猜到可能跟漠晴有關,而漠晴一下課就走了。
但如果跟漠晴有關,跟你又有什麼關係?你跟漠晴一值停留在如果不是因為她是副班長你根本沒有機會和他講話的狀態。
「欸,我告白了。」在你有些恍神的時候,浩君已經坐到你的前方,用一句極平淡的話炸碎你的冷靜和無動於衷,但你依舊維持表面的平靜。
「嗯。」
「被拒絕了。」
「嗯。」
你們的對話停在這裡,然後沉默,這是一種無聲的默契。浩君須要沉默,而你不知道要講什麼,那就沉默吧。
「我不想放棄。」浩君說。用一種很平淡的語氣,劃破寧靜。
其實你不懂,浩君為什麼想對你說這些。怕你擔心吧,畢竟他花了好一段的時間來平復。
「嗯。」沒說出口的話是,浩君太大動作了,鬧得全班都知道,結果不意外是漠晴尷尬、浩君也尷尬。不過漠晴掩飾得很好,如果不是你每天觀察漠晴真的不會發覺。觀察?等等你好像把自己說得太變態了一些。
但你真得有些擔心漠晴,她的改變,憂鬱症前兆。
在之後的一個禮拜,浩君和漠晴之間那種低迷的氣氛你已經完全看不見了,浩君應該是坦然了、釋懷了,所以和漠晴的互動愈來愈正常,於是你很理所當然地以為浩君已經放棄了。原本以為。直到有一天浩君跟你說他跟漠晴說好了你們生涯規劃課十八學群的報告要一組。
對,你們。你、浩君、漠晴、紫瓊。浩君還很高興地說既然你家就在學校附近的話就在你家吧,還補充了一句漠晴和紫瓊都說好。其實你沒差,只是來得太突然。而你有些措手不及。
時間約在這個星期六早上,浩君最早到,但浩君到了之後只是匆匆地跟你說漠晴在捷運站那邊他要先去接她,就在你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你就看不到浩君的身影了。所以其實浩君還沒有放棄吧?都只是在故做鎮定而已。包括你。
浩君到了又離開沒多久,你的手機就響了,紫瓊大聲尖叫著你家到底在哪她迷路了啊,百般無奈之下你只好叫紫瓊先去學校門口,你說你要騎腳踏車去載她。而在你抵達校門口超過十分鐘之後,紫瓊終於出現了。她說,她迷路得很徹底。
你第一次發覺你超級討厭沒有方向感的人。
當人終於到齊,早就超過約定時間四十分鐘了。
浩君說,他已經確認過你們想念的科目都傾向第三類組。他想念物理治療系,主神經物理治療專科;紫瓊想念食品科學系,純粹是因為興趣;你和漠晴一樣想念心理系,你主臨床心理師、她主諮商心理師。
「等等,食品科學跟物理治療放在同一組感覺很……」漠晴忍不住笑出來,眼睛瞇成彎月的形狀。
「心理系跟食品科學也沒有很搭好不好!」浩君忍不住反駁,但你感覺得出他是開心的。而紫瓊無奈。
浩君的想法是今天一次就把報告做完,很像他的個性,直接而且不拖拖拉拉。你們便根據各自想念的科系分配電腦先找資料,你和漠晴理所當然共用,用的她是15吋白色筆電。而浩君和紫瓊輪流用你的電腦。
「我來之前就有準備一些資料已經打好放進電腦裡了,只是東西很多,我還沒刪減,你要不要看看?」漠晴熟練地操作她的筆電,目不轉睛。Windows 7的操作系統你不熟,筆電的滑鼠移動也讓你很不習慣,你有些笨拙地讀漠晴已經準備好的資料。而漠晴?很安靜地在讀詩,鯨向海《精神病院》。就是你初次遇見她她手上的那本詩集。
你不介意這樣的沉默,畢竟如果漠晴真的要找你講話的話你可能不知道要回應些什麼。但這樣的距離、漠晴的髮梢,你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些什麼在騷動不安。
關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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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副妳之後會去考數理資優班嗎?」貌似已經查完資料的紫瓊在跟漠晴聊天,浩君還在苦惱著哪些資料要留下哪些不要,而你正一點一滴刪去你覺得不需要的資料,漠晴說你可以任意操作。
「不會啊,幹嘛去占人家的名額?」漠晴回答得很理所當然,而你卻覺得有些詭異。以漠晴的成績考上數理資優班應該不是難事,她的成績在你們班上女生之中是最優秀的,把範圍擴及全年級也不會低於前八十名。而且她的生物和化學非常突出。怎麼會說是占名額?之後要轉學嗎?
「為什麼不去考啊?有考有機會啊!而且妳一定會上的啦!」浩君有些漫不經心地回答。當然你知道他不是真的那麼漫不經心,以你知道他對漠晴的喜歡,浩君應該是時時刻刻注意著她吧。
「不要!」突如其來的高分貝,你和浩君跟紫瓊都嚇到了,真真切切地嚇到了。因為沒有人聽過漠晴說話這麼大聲過,而且以漠晴的個性不像會是大吼大叫的人。
你們短暫的沉默,漠晴好像也被自己嚇到了。你的母親在這個時候打開門。
「梁醫生?」漠晴驚呼。你注意到你母親眼中的驚訝一閃而逝。
「唉啊你們同班啊?在做報告吧?要好好加油喔!」即便你的母親笑得多麼自然,你依舊覺得不對勁,你的母親是位心理諮商師,而漠晴稱呼她為梁醫生,就表示……
「媽,我可以問你漠晴怎麼了嗎?」你開口問了你最不想問的問題,因為不論你怎麼想、努力想、拼命想,都覺得漠晴有憂鬱症。雖然你不曾看過她的手腕上或者是哪裡有傷口,但你就是這樣覺得,而且憂鬱症本身就不是依據是否自殘來判斷。
母親笑得很溫柔,「這個,沒有辦法說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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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好痠。不知不覺中凌晨兩點了。桌上擺的是漠晴最喜歡喝的多多綠,半糖少冰還要指定是哪一家飲料店。
過了這麼久我還是不懂漠晴,沒有辦法理解,那樣年輕的她是以怎樣的心情選擇死去,為什麼又是選擇讓我和浩君證明她的死亡。
明明沒有深交,
──還是只有我這樣覺得?
明明沒有熟識,
──還是她覺得不只如此?
明明有這麼多人愛著她,
──還是死去了。
漠晴究竟是用怎麼樣的煎熬在生活,是怎樣的殘酷對待自己和他人,或者純粹想要凝結最美麗的自己,卻用最血腥的方式結束。
總之她是死去了,太多的疑問我來不及問她。而她始終沒有讓我問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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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沒有告訴你,但你也八成猜到了。而且你大概也知道漠晴絕對不屬於輕微的領域,因為她是冷漠的。隱性冷漠。漠晴是知道有很多人關心著她的,但她通通不要。漠晴總是在笑,真的笑得很自然,但你彷彿可以看到她眼裡的百年孤寂。
報告順利結束了。你和漠晴是熟絡了一些,漠晴有空的時候還會跟你開開玩笑,但你和她之間像是有看不見的結、微妙的氣氛瀰漫在你們之間。
老實說和漠晴愈熟,你愈感覺漠晴就像個普通女孩,有點叛逆有點壞,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溫柔,脾氣有些暴躁、生氣起來髒話不絕於耳,活生生,會哭會笑的普通女孩,不像你之前看到德那麼特別。但你發現漠晴似乎有一部分是壞死的,就如同你的情緒一般。
浩君的追求依舊持續,但或許是上次的大動作追求讓他吃到苦頭,所以就算他要約漠晴出去也是一次就約好幾個人,而你和紫瓊成為最佳人選。但這個方法的效果真的不太好,因為逐漸熟悉起來的是你和漠晴。
生活很是平靜,唯獨有些匆忙的步調有些疲累。活動、考試、活動、考試輪番上演,你本對這些活動什麼的沒有興趣,但你在班上最好的朋友恰好是整個班級的風雲人物,大大小小的活動都要攬,而且成績還真的不錯。不幸不只如此,聽說你那個最好的朋友要追求的女孩更是能力超群、效率極佳,沒有什麼事情難得倒她,又恰巧長相甜美氣質清晰要借東西還是請公假竄改點名單什麼得找她就對了。
你絕對沒有反諷漠晴做起事情來脾氣暴躁髒話不停。嗯,絕對。
其實你很訝異你可以同時親近班上兩個最受歡迎的人,而且不只是泛泛之交。你也感覺到,你有些改變,少了過往的那麼一點冷漠和無感,可能是浩君和漠晴每次都喜歡拉著你參加一些活動什麼的,逐漸也讓你有了參與感吧。
考完試之後又不免俗地來的個活動,但八股到連浩君都沒興趣。
「啥啊?深耕教育與品德教育宣傳影片?什麼鬼?」浩君趴在自己的桌子上無力地說。漠晴只是笑笑地整理桌上凌亂的課本和今天早上剛拿到的資料。
「就是拍一個小短片然後要影以載道囉,我們班的指定題目是反霸凌。浩君你有興趣嗎?」抽起那一份資料,漠晴極快的閱讀速度每次都讓你訝異。
「球隊下下禮拜要比賽。」浩君只是搖頭,看起來有點累。
「喔?那我不約你去看向日葵囉?」漠晴笑得很溫柔,卻有一絲惡意,「我家附近的向日葵花田最近很漂亮,雖然有點距離不過我還是想邀請你來,既然你這樣忙……就算了吧!」
語末是淺淺的惡意。
班上同學大約都默默習慣他們的相處方式了,雖然一度把班上氣氛搞得很尷尬。但現在這樣,很好。真的很好。而你沒有想到的是,下午漠晴問你要不要跟他一起參加那個影片比賽,才是故事真正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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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事展開之前總是有些小插曲,而這些小插曲往往會成為人生中抹去不的片段。
你之前意外聽到、關於向日葵田的,漠晴真的沒有找浩君去,你為什麼會知道是因為她找了你去。至於你為什麼肯為她千里迢迢這你就不想討論了。
但在向日葵田中漠晴只是自顧自地看著花,雖然帶著淺淺的微笑但你總覺得漠晴不喜歡這些花。
今天漠晴穿了一件深色的碎花小洋裝,白色的涼鞋露出腳趾頭。沒有刻意雕琢過的容顏有一種乾淨的美好。漠晴不美,她真的不漂亮,而且還是隨時會隱沒在人群中的路人臉,但她有一種獨特的氣質,像酒,愈陳愈香、讓人沉溺。你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多言是你最大的特徵,但這樣的安靜讓人受不了。
「漠晴……」
「嗯?難得你會主動開口要找我說話。」漠晴將視線放在你身上,淺笑。你隱隱約約感覺今天的漠晴跟那個以往你知道的漠晴不同。
「直接切正題好不好?你糾結我糾結這樣太累了。」那根本不是問句,漠晴的淺笑開始讓你有壓迫感,感覺……感覺有種東西壓制住你的呼吸、扼住你的咽喉不肯放手。
你沒有回答,於是漠晴直接進行她所謂的直接切正題,「你平常沒事在學校一直看著我幹嘛?從新生訓練第一天就是了。雖然我背後沒有長眼睛但我還是有感覺的,你的視線在我身上飄來飄去得很不舒服。」
漠晴看起來是真的生氣了,刻意被壓抑很久的生氣。雖然她的嘴角依舊上揚,但此時此刻的氣氛卻讓你笑不出來。漠晴在班上幾乎沒有生氣過。笑,是漠晴一貫的表情和反應,她太習慣粉飾太平。該怎麼說?漠晴生氣的時候有一種上海女人驃悍的氣勢,最好的證明就是你無法回答任何話語,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漠晴現在的狀態不適合你隨便開口,而真相是你也無法理解這些衝動的來源。
是,你承認你對漠晴有一點就像浩君對漠晴那樣。但那不是最主要的原因,甚至你究竟對漠晴抱著怎樣的想法和心態你也沒有辦法解釋。
漠晴還在等你的答案,而你現在能給的最好的答案就是說實話。
「不知道。可能第一次看見妳就覺得妳很奇怪,所以忍不住想觀察妳。」觀察,你說出來之後才發現你說了觀察兩個字,原來啊……
漠晴像是鬆了一口氣,那種壓迫的感覺消失了,你這時候才發覺今天的風很舒服。而漠晴這次是真的笑了。
「你知道班上女生都很討厭你嗎?大家常跟我說你跟變態一樣一直把視線黏在我背上。她們還好幾次想找你講清楚說明白。」你知道漠晴無心,但你聽了還是莫名的火大。喔?你這樣叫變態,那浩君呢?
「你的表情都把你的OS講出來了,」剛剛發生的事情恍如隔世,漠晴像以往一般與你玩笑,「浩君長得比較帥,所以大家覺得那叫浪漫。」
「不過我不接受那種論調就是了,很煩就是很煩。」漠晴隨手把向日葵給摘下來,遞給你。要不是漠晴有先跟你說過這一大片比人高的向日葵田是他舅舅家的,你會非常訝異漠晴隨手攀折花草的行為。
你接的同時也注意到了,漠晴說煩,而且是很煩。你想接話,但這時候有一個你沒有看過的人走向漠晴。那眉宇之間和漠晴有幾分的相像。
「咦?你從金門回來了?」漠晴的訝異在語出瞬間化為一抹淺淺的微笑,像漠晴對每一個人一樣,卻又有些不同,無法言喻。
「對啊!終於退伍了!」那男人笑得一臉燦爛。漠晴和他閒聊幾去之後,才告訴你他是漠晴的表哥,剛在金門服完兵役結束。
退伍?那男人看起來很年輕,而且異常的白皙。如果在離島當兵應該不會那麼白吧……。你放棄思考,在這個過度發展的黃金年代有太多沒有辦法用常理思考的事情。不過聽說金門前一陣子紛紛擾擾的,好像不是很安寧……,應該說最近整個臺灣都紛紛擾擾的,事故死亡率日日攀升。(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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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耕教育影片拍攝的速度比你想像的快很多,漠晴隔天一早就把劇本扔給你,和浩君。對,和浩君。雖然他嘴上嚷嚷著球隊要比賽,但還是參加了。漠晴寫的劇本以一種很奇特的方式進行,由你負責拍攝、漠晴負責演出,而浩君出聲音。鏡頭之內只看得到漠晴一個人,而浩君以聲音飾演霸凌別人的人,最後再由你和漠晴輪番剪接。
漠晴說因為考慮到浩君還要兼顧球隊的關係,不想讓他太累,所以只讓浩君以聲音演出。而在拍攝過程中你也親自見識到漠晴令人驚艷的演技,說笑就笑、說哭就哭、甚至尖叫也難不到她,
只是……
「柳漠晴!又是你們!到底要拍到什麼時候?每天中午一直在那邊尖叫!」教官的氣急敗壞顯現於色,漠晴總是尷尬地笑一笑,你選擇把臉別過去。漠晴的聲音本身就很高亢,尖叫時就更……。
原本你以為會這樣一直順利地拍攝下去的,原本以為。但這陣子漠晴和浩君之間的氣氛又開始怪怪的,不斷地爭執,在一些枝微末節上,甚至有時候會在課堂上兩個人拍桌大喊。
你感覺到漠晴的不開心愈來愈嚴重,幾乎個個科任老師都看過漠晴和浩君兩個人在課堂上失控的發言,而在班導的課堂是只是保持緘默,很可怕的緘默。你被班上同學問過很多次關於浩君和漠晴的事情,而你只能苦笑說不知道。
因為他們兩個人的關係,所以影片進度明顯延遲。直到有天英文課你終於受不了了。
「吵死了!」你突如起來的大喊,漠晴只是一臉震驚的坐下,眼神裡盡是詫異。浩君只是瞪了你一眼便坐下,尾隨摔書的聲音。而你沒有漏看漠晴眼淚滑下來的那一刻。
中午吃飯時間你硬是把兩個人抓過來討論關於影片的事情,不消幾天就要停止收件,還剩下最後一幕沒有拍攝。
「梁,你什麼時候有這麼多感情去管別人的事了?」結論是漠晴拍桌走人,你愣在原地,而浩君追出去。
漠晴和浩君整整消失了一個午睡時間,班長只是默默地進行點名的工作。你煩躁的睡不著,漠晴的情緒很不穩定,好像兩個相反的魂魄寄宿在同一個身體裡面,一個文靜沉默、依個活潑外放。
今天放學後換你把浩君留下來。
「漠晴有憂鬱症。」切重點,你和那個文靜沉默的漠晴一樣不喜歡在毫無意義的開場糾結。
「放屁。」浩君笑開了,不在乎的笑顏讓你有些訝異,「我不懂心理學之類的狗屁,但是不要隨便把漠晴定罪。」
片刻的沉默之後,「漠晴說最後一幕要改地點拍,在附近的陸橋上,今天晚上十點。」浩君起身要離開,但是你幾乎是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腕。
「路橋上?」你的眉頭緊皺。
「對,路橋上。記得帶束玫瑰去,那是道具,漠晴喜歡粉紅色的。」浩君甩開你的手,離開得很瀟灑。你卻愈來愈不解,漠晴和浩君是不是刻意隱瞞你一些什麼?而浩君的笑有些滄桑。
回到家之後打開電腦你偶然翻到一則08年的舊新聞,Dignitas(註二),剎那間你有種想要嘔吐的衝動。不安的感覺在你心中蔓延。你最後還是沒有帶上一束玫瑰。
****
門鈴響了,……現在是清晨四點,對吧?這種時候只會有一個人來按門鈴!
「陳浩君!」
「嗨。」浩君手上是一束粉紅色的玫瑰……,和一帶啤酒,「你又忘了吧?今天是漠晴的……,反正你永遠不會記得給她一束粉紅色玫瑰所以有記得跟沒記得一樣啦。」
過了那麼久的時間,我都快忘了……,粉紅色的玫瑰,和漠晴淺淺的笑。在光影交錯的路橋之上。
****
「梁?你終於來了!等你超久的!」你看見的是漠晴非常燦爛的笑容,和白天時截然不同。而浩君還真的帶了一束粉紅色的玫瑰。只是你不能理解,明明陸橋被封住了要怎麼上去拍攝?況且在陸橋上拍攝不是很危險嗎?還有一個警察在執勤疏導交通。
「有辦法上去拍嗎?」你拿著充當攝影機用的相機,幾分的不敢相信。
「這都市有病啊,很多事情很出乎人意料的。」漠晴依舊笑著,卻走向那個交警。你注意到漠晴穿著那天去看向日葵時那件碎花小洋裝。
「老兄,漠晴改過劇本喔!我跟你對一下。」浩君拉回你的注意力,你走向他的方向。
「好是好,只是燈光很暗拍得清楚嗎?」浩君指了指路橋之上,燈火通明,你無奈,這不是路燈有沒有開的問題吧……
「這一幕漠晴在雙黃線上走,會先被對鏡頭。然後一個轉身─這個很重要手不要晃到─她會接著講這句台詞,據漠晴說她應該會掉幾滴眼淚,最後往她的左邊倒。你後製的時候就寫說女孩最後選擇一死了之這樣……」浩君像是平常漠晴和你確定劇本的時候相去不遠,只是這段劇情好像有點怪……
「等一下,我們應該是要鼓勵被霸凌的人走出傷痛,為什麼把劇本改成自殺?而且你確定在這邊拍安全嗎?」
「很安全!。路橋整個都封起來了,因為另外一端在施工,所以不會有車子上來,那個警察也同意我們在這邊拍攝囉。」漠晴的語氣很是輕鬆,而浩君貌似不想談論這方面的問題。
你最後還是選擇與他們一同走向路橋之上。
路橋其實有些陡,平常你父母親開車上路橋時你不特別覺得,但當你的步伐踩上這隆起的柏油,不只陡更覺得沉重。
你們在陸橋頂排練一次,很順利。漠晴背對著鏡頭緩緩走在光影交錯的路橋之上,轉圈,淺淺的一抹微笑,她是這樣問的,「你快樂嗎?」透過鏡頭你看見那澄澈卻悲傷的雙眼漸漸閉上,身子往她的左側傾倒,在快碰觸到地面的時候由浩君接住。
「看吧?很安全,車子根本上不來。」漠晴被浩君扶起之後,只是說了這句話,她很明顯地感覺到了你的不安和徬徨。你有些困窘,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漠晴沒有多加放在心上,把目光放遠,輕輕唱起陳奕迅的愛情轉移。漠晴的聲線很細,一首理當落淚的歌被她唱得很撫慰人心。
「我們正式來吧。最後一幕,大家加油!」漠晴一如你初見她一般,你這樣告訴自己,強制壓下心底的那股不安。
「五、四、三、二、action!」
女孩靜靜地走在深夜的路橋之上,光影錯落,將她的孤獨映照地更加淒涼。她笑,好像永遠都在笑。衣服是碎花她最愛的洋裝,踩著她的步伐轉個圈,用著她軟軟的聲音。她是這樣問的,「你快樂嗎?」
那雙哀傷而美麗的雙眼透過鏡頭深深望進你的內心,很美,漠晴真的很美,一如你初見她一般。她哭,淚珠滑過她的臉龐,比人魚的眼淚還晶瑩,雙眸緩緩閉上,你彷彿看見她的靈魂,那樣脆弱卻又堅強。一切像慢動作播放,每一刻的漠晴都是真實映在鏡頭上。
身子向左頃,靈魂像是終於負荷不了現世的沉重破碎。
「碰!」
劇情脫軌,你的相機落地。
「漠晴──」你的喊叫聲劃破天際,卻拼湊不起那破碎的身軀。撞倒漠晴的計程車司機停了下來。浩君呢?浩君不是要接住漠晴的嗎!不自覺地雙膝著地,一股無力感襲來,漠晴被撞飛到幾公尺之外,你卻彷彿看見她的嘴角依舊揚起她最美麗的弧度。
「她走了。」有人拍了你的肩膀,是浩君。你看見他的眼淚。
「為什麼!不是說很安全的嗎?不是說陸橋都封起來了嗎?你他媽的不知道這很危險還堅持上來!漠晴、漠晴她、你有沒有看到!漠晴她……」你哽咽了,你第一次感覺到液體滑過你的雙頰。
「辛苦了!」停在前方的計程車司機搖下車窗,往你們的方向喊。辛苦了?什麼辛苦了?這是撞到人應該有的態度嗎!你卻聽到身後傳來一個你不陌生的聲音,「你也辛苦了!」
穿著交警制服……是漠晴的表哥……。
「漠晴都叫你梁吧?不要難過,這是漠晴的選擇。」聽不懂!你不想聽懂!就算你隱約想起Dignitas……,而拍著你肩膀的浩君和漠晴的表哥像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
「我是Dignitas(註三),專門協助自殺。」漠晴的表哥是這樣說的。
「陳浩君!放開我!我操你他媽的幹!為什麼你不阻止她?你不是漠晴的表哥嗎?她還那麼年輕!」你感覺到你的怒意張狂,要不是浩君抓著你你應該撲上去了。
漠晴的表哥任由你咆哮,而浩君抓著你不放。直到你的聲音已經沙啞,漠晴的表哥才開口,「上帝最公平的一點是雖然祂不能讓我們選擇出生的方式,但是給我們選擇自己死亡的方式。」
「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是這的確是漠晴自己安排的。我也確實是漠晴的表哥,但是我沒有權力阻止漠晴選擇自己想要的道路。」浩君放開你了,你跪倒在地上。浩君拿起那束粉紅色玫瑰,靜靜地放在漠晴的身旁。而她的表哥也安安靜靜在她的胸口上放上一本聖經。
你忘了當天你是怎麼回去的,你只記得當你醒來的時候你的母親含著淚給你一個擁抱。和,漠晴死去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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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歡迎我?不要這樣我特地從澳洲趕回來。」浩君的笑很爽朗,要不是那束玫瑰我不會憶起隱藏在他笑容之下多年前的傷痕。
在漠晴離開很久之後,我才知道,漠晴和浩君是國中同學。
當浩君站在學校頂樓準備一躍往下的時候,是漠晴義無反顧的拉住了他,給她一個微笑和擁抱拯救了浩君的靈魂。
至於漠晴最後這樣選擇的原因,我們無從得知。
「不歡迎,誰叫你給漠晴做了最爛的示範?你就帶著愧疚活一輩子吧。」接過浩君手上的那袋啤酒,今天是很適合狂飲到天明的日子。漠晴,對吧?
這是一種結了痂依舊會被我們翻出來的傷口,因為有過那些年,我們。即便漠晴妳永遠離開我們了,不會成真的愛情是最美麗的,所以過了這麼多年我們依舊記得妳。在那一片令人斷腸的春色,妳用最美麗的微笑凝住那一刻永恆的自己。
(註一)地點是隨意設定的,劇情也是虛構的,沒有意外死亡率日漸攀升這回事。
(註二)Dignitas,瑞士一間專門協助想要尋死的人自殺的診所。
(註三)指幫助想要尋死的人自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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